——波士顿大学音乐史教授Joel Scheveloff访谈录

19997/ 波士顿大学

想就“百科全书”编之事向你求教。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所在的学校

——北京,中央音乐学院——正在着手编一部“音乐百科全书”。我不赞成这件事。理由是:总体而言,对于外国音乐,即欧洲音乐和中国以外的非欧音乐,我们尚处于了解、介绍之中,缺少以第一手材料为凭藉的独立研究。这样的研究或许有一点,虽称“凤毛麟角”,十分珍贵,一时间却难以构成整体,短期内不可能深入。我想,所谓“百科全书”,一要“全”:要力求包罗万象;二要“准”:要力求准确无误。要有某种权威性(学术上高度可信)和稳定性(毋须频繁修订)。我们现在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大约十五年前,北京中国音乐研究所集合全国最好的学者,编写、出版了一本《中国音乐辞典》。这项工作做得很不错。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对于中国音乐的研究有了不少新的认识、新的发现,数以百计的辞目需要补充、修订乃至重写。应该把十分有限的人力和经费集中到这件事上去。而且要想个办法,保障这项工作得以持续进行。我指的是两点:一,每隔若干年,例如十五——二十年,能对这本书做一次增补修订,出一个新版本;二,随之出一个英文译本。长久以来,外国同行对中国音乐知之甚少。说到“东方音乐”,主要讲印度和日本。这大概同印度以英语为官方语言而日本人善译(日英互译,多且快)有关。中国音乐的重要性自不逊于印、日。在中国音乐缺席的情况下,所谓“东方音乐”和“世界音乐”的研究就难称完整。中国音乐学家应当把这件事——对外介绍中国音乐,介绍我们自己对于中国音乐的研究——承担起来。这是一种责任。我们也有这样的能力。事实是,最大量、最重要的研究资料和最有学问的研究者,主要在中国。至于外国音乐,我设想,目前比较可行的做法是,以一部好的外国中型辞书为基础,根据中国读者的需要,以中文编写、出版一部比较完整、准确而又简明的中型辞典,每个辞目皆清楚注明材料来源。这件事,做起来实非简易;要做得好,更是艰难。其实,现在这部“百科全书”,据说不少条目的编写就是采取这种方式来做的,就是去移译外文辞书中相关条目,也许做一些增删或叙述上的技术性改变,却不说明是翻译,而以自己独力撰写的样子出现。这是不诚实的。而且存在一种危险——未经自己独立、深入研究的东西,你很难判断其优劣正误。别人也许在哪里出了错,你于是跟着错,“以讹传讹”,却要以“独创”的面目出现,好象那错误也是由你创造的。

这样做,怎么说呢,至少,是不高明的吧……


    有道理!编(音乐)百科全书,你们现在似乎准备不足,也许还不到时候。你们的文化是伟大的。中国人善于学习,学得很快。邓小平改变了中国,改变得这样迅速,令人惊讶。我相信,不要很久,你们就将有机会做这件事。如果由巴西人编百科全书,这恐怕是一百年以后的事。你们不需要那样久。我想,再过二十五-三十年,你们将有能力编一部很好的、规模宏大的,例如二十卷,不,可能是三十卷的音乐百科全书。但是,假若条件不足,恐怕不宜急于从事。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编这样一部卷帙浩繁的书,只好去抄(copy)。未经别人同意,从这里那里去copy各种材料。这不好。出版之后自然会被发现。这样,二十——三十年后,当你们有能力由自己主持同别人合作编书时,别人就会拒绝同你合作,因为你把自己的信誉丢掉了。而这样一部以世界各国、各民族古今音乐为叙述对象的大书的编写,没有多国学者的合作,是不可想象的

  《格罗夫辞典》开始出版时,撰稿者主要是英国人吧?

    对。这书是由英国人编的。最初的撰稿者全部是英国人。但是,现在,同《格罗夫》初版时相比,情况已经有了很大变化:研究更深入、细致了,交流更便利、快捷了。今天,没有多国学者的共同参与,无法反映出已经达到的研究水平。

   你是这部二十卷大书的一位重要撰稿人,能不能简要介绍一下这书的编纂过程和先后六版的修订情形?

   它开头比较简单。例如关于非洲音乐,所有非洲国家加到一起只占三页。到一九八0年,《新格罗夫》(即《格罗夫》第六版)出版,其中“加纳音乐”一个条目就占六页,对非洲音乐的叙述总计超过二百页——如果我的记忆不错,是二百四十页。第一版虽然篇幅小一点,但是编得很好。第二版是第一版的扩充。第三版加进了许多新材料,但是今天看来,其中有些东西站不住脚了。第四版也不错。第五版问题最多。例如讲亨德尔六岁时如何如何,其实并没有可靠的依据,不过是一种传闻。如此等等。这一版出来之后,引起许多批评,许多图书馆不买,主编*压力很大,精神完全垮了,住进医院,成了另一个人。造成这种结局的主要原因是对撰稿人选择不当。所有撰稿人通通来自(英国)剑桥大学,没有德国人,没有美国人,没有亚洲人,清一色英国人,其中不少是在剑桥大学教文学、教绘画的,或者是作家而非研究者。有鉴于此,第六版(即《新格罗夫》)的编写就十分谨慎。首先,撰稿人的选择是国际性的。例如请非洲音乐学家写加纳、象牙海岸、刚果、坦桑尼亚……如果叫我写刚果,我怎么写呢?我没有做过专门研究。当然,现在有许许多多资料,文字、音响、图像乃至实物,而且查找十分便利,但是那样得来的知识充其量是一知半解,道听途说,作为补充材料,在课堂上随便说说,或许是可以的,也很有趣,但是怎么能把这样的东西写进百科全书?我向编者推荐了一个年轻人,只有十九岁,刚开始做我的学生,他对刚果音乐很熟悉,这方面的知识非常丰富,是我们能找到的最佳人选。对他的稿子做了非常仔细的编辑处理,反复推敲,一再修改,尽可能删掉那些根据不够充足的话,改写那些说得不准确的话。你知道,一部百科全书,放在图书馆的书架上,年复一年,人们以它为可以信赖的依据,“引经据典”,去作文章——就是你所说的“权威性”。如果有错,即使某种技术性疏失,编者所承担的责任也是十分重大的。

怎样选择和确定撰稿人呢?

    各分科(例如“非洲音乐”“亚洲音乐”……)设助理编辑(subeditor,约等于中国的“分科主编”——李注),也许只设一人,他手下有若干人协助工作。他们组织一个班子,先弄清楚,关于某个题目,有哪些人出版过有影响的著作,其中哪些人现在还活着。根据各方面条件,排一个名单,依次列出第一候选人、第二、第三候选人……如果某位候选人不接受约稿,或者写出的稿子不合用,就去找下一位候选人。

   有人拒绝约稿吗?这是一种荣誉啊!

    当然有人拒绝。他也许会说:我太老了。你们应该去找年轻人。有的人并不需要这份荣誉,他已经很有名望了。如果他们现在来向我约稿,我不会接受的。我没有时间。

    有过退稿的事吗?

    我给你举一个例子。Charles Rosen,你知道这个人吧?他很有名,出版过Sonata Form还就“classical style”出过好几本书。他被约请写“Sonata form”这个辞目,写得很长,很复杂,又很执拗,一味强调自己的观点。主编认为不能用,于是退稿。作者把这稿子扩展成一本书,出版了。编者又去约请一个英国人另写了一篇比较短的稿子。

    稿子用与不用,是怎样决定的呢?

    由主编决定。

   由他一个人决定吗?

   是的,由他做出最终决定。

   那么,他必须读全部稿子?

   全部大条目(articles)稿他都要读,并就用与不用、要不要修改、如何修改,等等,作出最终决定那些术语(terms)稿,他不必全读

  他怎么可能了解那么多不同领域的东西呢?中国人说“隔行如隔山”,他怎么可能既懂欧洲音乐又懂亚洲音乐、非洲音乐……?

    问得好!他确实不懂亚、非音乐。分部(指“亚洲分部”“非洲分部”……)助理编辑会向他报告,哪一篇可以用;哪一篇不能用,或者要修改;为什么。说得很具体、详尽。主编参照这些报告意见去读,然后作出最终决定。这书由他署名,他要对书中每一个条目负责。

    稿子用或不用,取舍的标准怎么定?

    由一个编辑委员会拟出若干条标准,大家参照这些要求去写大体上说一是不要把有争议的东西当作结论写进条目。每个条目都应该是实实在在的、已经得到证实的东西,读者可以信任的东西。不能把一些悬而未决的、有歧见的问题当成结论性的东西以肯定或否定的语气写到条目里去。你要说清楚:哪个问题现在有什么样的歧见和争论,把主要的分歧点、双方或多方的最重要的不同意见都写进去,而且注明某种观点发表于某处,列一个清楚的文献目录。假设十年后有更多材料出现,证实某种意见之正误,你现在的叙述至少是不错的。任何辞书都不可能一两年就修改一次——就是你所说的“稳定性”。你写的东西价值如何,取决于你的材料是否扎实可靠,是否有足够的依据。另一点是,辞书条目不是署名论文,就其形式而言,要依照一个统一的格式去写作;就其内容而言,要力求客观,不可以突出作者个人的观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发现了一幅D.斯卡拉蒂的画像(油画)。画中许多细节很有意思。我曾就这幅画写了好几篇文章。我希望把这画印到《格罗夫》有关条目里去,我认为这幅画比我为那条目所写的稿子更有意义。但是,主编不同意。没有办法,既不能把这画印到书里,我只好从稿子里删去那些与此有关的内容。另外,你的语言风格、拼写(英国英语、美国英语不同拼法的统一)……诸如此类,编辑们改得很多。他们要求得全书的统一,必须如此。我不介意,由他们去改。

    编辑人员是怎样选定的?

   主编手下有一个规模很大的班子。他们中许多人——以SadieStanley Sadie,《新格罗夫》主编)的工作班子为例,约有三分之一自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毕业,有若干年编辑工作经验并表现出良好能力,经由知名教授和资深编辑推荐。当然,这样的人最终是否被录用,录用之后会不会被中途解聘,还是要由主编决定。举一个例:有个编辑来自挪威,对丹麦、挪威、瑞典音乐很熟悉,发表过一些有见地的论文,应聘参与编辑有关北欧音乐辞目。他在学术上有自己的观点,很自信,也很固执,不肯轻易向不同意见让步。Sadie认为他的某些观点根据不足,尽管十分独特,也许不无价值,若在音乐杂志上发表,可能引发思考和讨论,但是不能把这样的东西放进辞书里,不能以此影响辞书的编辑作业。他和Sadie发生严重分歧,最终无法合作,只得离去。Sadie严格、认真,对稿件的审阅,对工作人员的要求,都不马虎。他的名字印在书上,他必须如此。一部百科全书,它的编者——从主编到每一个工作人员,当然首先是主编——所承担的责任是很重大的。当初,麦克米伦公司去找Jack Allan Westrup(时任剑桥大学教授,也曾在牛津大学教书),请他当新版(《新格罗夫》)主编。Jack说:我太老了(那一年他六十三岁),不可能有足够的精力来承担这样繁重的工作。他推荐了Sadie。现在看来,这个推荐是对的。Sadie年轻(那年四十二岁),学识丰富,编辑能力强。你们有最好的(中国音乐)研究者,我毫不怀疑,你们的(有关中国音乐的)辞书会很有价值。我赞成你的意见:把中国音乐和外国音乐分成两本书,以一本好的辞书做基础,来编写外国音乐部分。

    你能不能推荐一本这样的书?

 

   《哈佛音乐辞典》(Harvard Dictionary of Music)。这应当是最好的一本。它篇幅不大,却包含了许多材料。这本书初版于一九四四年。美国人有自知之明,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能力编百科全书,——“辞典”(dictionary)和“百科全书”(encyclopedia)是不同的。《格罗夫》自称辞典,其实是一部百科全书。美国人知道,尽其最大努力,他们只能编这样一本中型辞书。同《格罗夫》相比,其规模当然小得多。例如关于masque,这个辞目,在《格罗夫》(第五版)里占两页半,后来的新版(指第六版)里,它被扩充为十四页。在《哈佛音乐辞典》中,这个辞条只占四行,后来的版本中有扩充,例如我手边这本,这是第二版,第十四次印刷,一九八二年印的,这个条目也只占半页。美国人做得很认真。这书至今仍是同类辞书中最好的一本,一再重版,多次重印。编者赢得了人们的信任和尊敬。他们并没有为这本书规模不大而感到难堪

 

   这是诚实的态度,也表现出智慧。诚实,它是智慧的先决条件,是学术工作取得成绩的先决条件。

 

   你这话很好!

 

  这不是我的话,是孔夫子的话。他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智)也”。很抱歉,我把话说远了。有一个问题:《哈佛音乐辞典》主要解释术语(terms),没有人物(biography),对吗?          

 

   是的。

 

   那么,我们还需要参考另外一些辞书。

 

   可以参考的书很多。我想请你们注意一点:许多书里可能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错误。有时,各种辞书互相抄,以致以讹传讹。这种例子不胜枚举。你们要小心地加以鉴别。一个比较简便、可靠的办法是,必要时,同《格罗夫》核对一下。

 

   《格罗夫》没有任何错误吗?

  拼写、语法、(所引文献之)卷次、页码、辞目撰写者姓名的拼写、标点符号……这些方面有弄错的,但是至今没有发现重大错讹。举一个有趣的例子吧!在编写MGGDie Musik in Geschichte und Gegenwart)时,“Waltz”这个辞目的作者突然死了,他们找不到合适的撰稿人,就从《格罗夫》借用,付一点钱。恰巧,《格罗夫》这个条目里有个错:其中说到“(此处应是一个四分音符。我做不出)=88”,那时还没有电脑排印,“(四分音符)  ”之类符号要用手画,制版,加进文字中去。《格罗夫》在排版时把这个四分音符漏掉了,印出来后就成了这个样子:“(此处留出空白)  =88”。MGG移用《格罗夫》时,居然不假思索,也照样排成“(此处留空) =88”。也许他们对《格罗夫》过于信赖了吧!你们做事仔细、认真,不会闹出这样的趣闻。

 

   但愿如此!

 

   我相信,以我对中国学生、学者的了解,你们会干得非常好。

 

   谢谢你为我付出这么多时间。中国有句俗语:“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我此刻的感觉,恰是如此。再次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