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于山野

  ①田野采歌:三代人、2万4千多里

  记者:听说,您有这样一种“特殊身份”:原生民歌的采集者,每年都要下到田间地头去采歌?

  刘晓耕:从五六十年代开始着手,到如今每年还下去,这项事业我们差不多进行了几十年。第一位采歌者杨放老先生今年80多岁了,后来接手的张兴荣教授60多岁,现在我们这一批50多岁。三代人不间断地在做。走过的路要超过2万4千多里。我们采集完了,整理成音像资料《云南民族原生音乐纪实——巅》,到今天已经是第十张了。

  记者:费这么大劲,意义何在呢?

  刘晓耕:一是民歌确实很珍贵,正是这些来自大山深处的、带着泥巴味芳香的民歌,构成了我们民族文化的博大、丰富和千姿百态。最近还有美国加州的一位指挥家专门飞到昆明来找我,吸引他的就是这种独特的音乐符号。

  二是它消亡的很快。随着老艺人的去世等原因,很多音乐很少人听到就消亡了,“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这是很痛心的事。我有个朋友在深山老林搞纪录片,说西双版纳有好多物种人们还没来得及发现、认识它,就没了。这么好的民歌,说没就没了,能不痛心么?

  ②与乐府采歌传统血脉相通

  记者:这还让我想起了咱们历史上的乐府采集民间歌谣的传统——

  刘晓耕:要从传承文化角度,我们和乐府采歌是血脉相通的。往深里说,我们爱的不仅仅是歌,而是脚下这块土地呀。

  乐府时代,还无法进行录音。可只有把音乐最原始的声音记录下来了,才算真正记录了。用文字的表述来记录音乐是模糊的。比如你说唐代的音乐,宫商角徵羽如何如何,终究隔了一层。海带腔,你怎么去精确描绘它?我们把它录下来,不管过去多少个世纪,人们都能听到,

先祖有过这么美妙的声音。——这意义就更大了。


  传于大众

  ③从保存整理到推向社会;一个走出大山的梦

  记者:把歌采回来,这还只是第一步吧?

  刘晓耕:对。我们的全套工作可以分为四个环节:第一步是从田野间采集回来,第二步是进行分析整理、出版、研究;第三步是在校园内进行传承;第四步是推向社会,让民歌走进一般民众的生活中,甚至走向世界。

  记者:保存、传承好理解,但“推向社会”是怎样考虑的?

  刘晓耕:我们要让这些音乐成为活的“化石”,要让它在更广阔的天地间放出异彩。不能停留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

  记者:为什么?

  刘晓耕:原生态民歌是非常有生命力的,不应该死去。如果只躺在博物馆中,岂不是太可惜了么?这么独特的音乐符号!这么十足的魅力!如果不传播出去,它对社会文化的影响终归是小的。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跟在深山里自生自灭有什么区别?又怎么能为我们民族文化的发展提供更有力的支持和补充?

  不瞒你说,我有一个梦想。我们的原生态民歌不仅仅要让中国人听,还要走进维也纳金色大厅,走进世界顶级音乐殿堂,走进西方主流音乐文化中,成为他们音乐生活中的存在。比如在新年音乐会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演奏我们的原生态民歌,而不仅仅是一时的好奇。

  记者:我能否这么理解——原生态民歌要生于山间,但不能终老于山间?

  刘晓耕:对,对!

  ④走上舞台了,它还是它吗?

  记者:可问题在于,怎么推向社会。听说,我们并不是简单把采回来的歌直接拿出去,而是根据它的结构、特点等,重新进行一番创作?

  刘晓耕:是的。我们会在保持框架不变、音乐灵魂不变的前提下,要加入有时代感的表达形式。我喜欢用“基因”这个比喻。基因中含有固定不变的遗传密码,但又是允许变异的。比如二胡,源头上是胡人的乐器,现在已经演变成汉族的乐器。一成不变,现代观众接受起来会有距离。

  记者:具体的说呢?

  刘晓耕:具体的说,比如,把西洋管弦乐和原生态的演唱结合起来。坚持我们独一无二的艺术基因,然后用世界通行的艺术手段包装。我们的《小河淌水》就是民歌与管弦乐结合的典范。

  记者:这还是原生态么?

  刘晓耕:灵魂没有变,遗传密码没有变。

  记者:管弦乐都加进来,这和保存不矛盾么?

  刘晓耕:不矛盾。我们有句话:原样保存,绝不许变;另起炉灶,披上新衣。采集来的蓝本是封存的、是不允许加任何东西的,是求真禁变的;然后,我们根据蓝本的基因,结合易被听众接受的当下元素,进行创作,然后推广。一手保护,一手推广,两者并行不悖。

  ⑤商业化是不是原生态的梦魇?

  记者:修旧如旧,灵魂不变的创作,或能不走其神;可是商业化的运作方式对原生态的影响恐怕不会这么正面吧?

  刘晓耕:问得好!这的确是个问题。好多拿原生态炒作的演出,这个问题更突出。

  不商业化,不卖票,无法走近普通大众;但一旦这么做,不说别的,演员身上质朴的泥土味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比如海带腔,常参加商业演出,演员就会加入一些程式性的、装饰性的东西,就会一步一步远离原来的味道。这就要求从事传播环节的人素质要高,要有警醒。我们会特别留心这种变化,随时敲警钟。我们有最原始的资料,可以对比。什么可以变,什么不能变,才能保持味道不走,这一点要非常专业,还要非常审慎。

  演于舞台

  ⑥亮点在于丰富

  记者:这次演出,想必要体现您的这些想法。

  刘晓耕:是的。我们推广原生态,不是说找几个农民过来一唱,不是这样的。这毕竟不是一次学术展示。原创作品超过60%。就是用原生态的灵魂驾驭时代感的形式。

  记者:最大的亮点是什么?和杨丽萍的《云南映像》的区别在哪里呢?

  刘晓耕:最大的亮点在于丰富性。我们更注重音乐的丰富性,演出容纳了云南16个民族的独特声音元素,歌的品种、独特的艺术符号要多于《云南映像》。我们的演员组成也很丰富,来自各个地方,每一组演员的个性都特别强。如同一道大宴,菜品特别多,每一道菜都有不同的味道,非常丰富。

  记者:还有呢?

  刘晓耕:还有就是,侧重点不同。《云南映像》重在舞,我们这个重在歌。云南是民歌的海洋,可是你让一般的老百姓感觉,能盘旋在他们心头的除了那些电影插曲,就很少,甚至不如内蒙古、陕西等地的多。我们要在这个方面做一些突破。

  此外,这次我们的一个目标是,更注重打动心灵。过去云南特色的演出,似乎比较注重华丽的民族服装,欢腾的场面,诉诸眼睛和耳朵,我们这次有意识加强了一些很安静的牧歌。不闹,如同天籁,滋养心灵——这是云南民歌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刘晓耕,现任云南艺术学院音乐学院院长,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云南省音乐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