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西格尔 张伯瑜、王先艳 译
作者简介:安东尼·西格尔(AnthonySeeger),男,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
在南美洲巴西中部,有一个与外界相当隔离的族群,他们正是本文进行音乐民族志研究的对象。尽管每个人的研究对象不一样,但希望本文的研究方法与过程对于音乐民族志的研究有所启示。本论文的中心问题:为什么音乐对苏雅人如此重要?意欲从音乐结构、演奏实践和深层意义三方面分析苏雅人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制造音乐。
一、关于香蕉的隐喻
现在我的手里拿着一根香蕉和一把小刀。用小刀切割香蕉时,如果角度、方式不同,其切割后的样式是不一样的。切割香蕉可以有不同的方式,这就像研究音乐可以采用不同的方法一样,以不同方式切割后的香蕉看上去并不一样。因此,有人会讨论切割后的哪一部分才是真正的香蕉,而另外的部分不是香蕉,这就像研究者总是强调自己的方法才是真正的民族音乐学一样。其实,方法的多样性对于音乐的研究至关重要,每个研究者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方法来阐释到底什么是音乐,什么是民族音乐学。
另外,如果只关注怎么切割香蕉,我们永远无法知道香蕉的味道、香蕉的生长条件、香蕉树的形状等等与香蕉相关联的其他信息。同样,在民族音乐学的研究当中,不仅应关注音乐的本体,更应在整个社会体系中发掘音乐产生和存在的深层原因。
在香蕉与音乐的隐喻中,我们可以发现,不同的研究方法会产生不同的结果。但是每一种方法展示的只是研究对象的某个方面,而这个方面应与你所关注的理论问题相关。因此,每个具体理论问题的解答途径通常是在不同的方法中选择而得,而不应该用同一方法去解答所有的理论问题(但研究者往往并不试图理解别人的方法,而更多的是批评)。另外,那些由于远离某个研究对象的重要性而没有被选择的研究方法可以不用去强调它,这一切取决于你对“音乐”的定义和你所要解答的理论问题。
二、什么是音乐?
在《剑桥学习者词典》 (CambridgeLearner's Dictionary)中音乐被定义为: “由器乐、声乐、计算机或它们共同制造的声音模式,意在让人听了之后产生快乐”,这一定义关注的是声音。布莱金(JohnBlacking)则把音乐定义为“人类组织的声音”,这种定义则关注的是人类如何制造声音。人们为什么把音乐当成声音呢,这与录音机的出现早于其他记录媒介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录音机最开始只能记录声音,如果最开始发明的是能记录影像的媒介,那么如今的民族音乐学则会很不一样。例如,苏雅人表演时不着衣物,在身上画满图案,一只脚支撑身体,另一只脚有律动的跺地,而这个韵律正是音乐的节奏。因此,在苏雅人的概念里, “音乐”就是被我们看成两种事物的合成,即歌唱和舞蹈。如果仅仅用录音机记录它的声音,我们永远都无法正确掌握苏雅人对音乐的理解。
（图片1. 图片2.图片3.省略）
三、什么是民族音乐学和音乐民族志?
简单说来,民族音乐学就是历史音乐学与人类学的结合,同时还融入了其他学科的一些因素。民族音乐学有很多不同的研究方法,但所有的方法都集中在研究音乐和社会、文化语境的关系。就具体的课题而言,民族音乐学研究的对象可以包括世界上所有的音乐,从偏僻的村庄到当代城市里的流行音乐。另外,所有的民族音乐学家都认为要与音乐家和观众交流并仔细聆听他们的观点,这是研究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1920年以后的人类学家不满足于阅读那些由旅游者撰写的书本记录,而强调亲身的田野工作。田野工作的研究报告就被称为“民族志”,并且这种关于写人的研究方式也广被人们所接受。在此过程中,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虽不是民族志的创始人,但他十分提倡通过田野工作而采用民族志的研究方法。
民族音乐学采用了人类学所强调的、与研究对象直接面对面的研究方式,田野工作也成为了标准的研究方法。但在田野工作中如何面对面地研究却没有形成统一的标准,并且产生了不同的方法和理论。因此,音乐民族志也产生了不同的类型,有的偏重描述,有的偏重理论的探讨。
音乐民族志的研究通常集中在一两个具体的问题上,但研究者需要在研究对象的社会中收集各方面的材料。因此,人类学和民族音乐学的一些经典田野报告常常具有很长的篇幅。这也造就了音乐民族志既有文学体裁性质,也有科学报告性质,它常常包含小说、研究报告和理论探讨三种内容。尽管有人对音乐民族志的研究方式提出质疑,但它已经逐渐成为一种标准并越来越有影响。
四、我所研究的问题
民族音乐学家一般在选择自己的研究课题时受到三方面因素的影响:第一、研究者喜欢某种特别的音乐,并希望详细地研究它;第二、研究者参与某个大课题,并负责其中的一部分;第三、研究者有一个特殊的理论问题,而某个音乐传统正好适合解决这个问题。在第一种情况中,研究者喜欢的是声音;第二种情况通常是有部门或他人资助;而在第三种情况中研究者更看重的是理论建构。本文对苏雅的研究就属于后者,试图发现在非城市化的社会里音乐的声音、演奏、社会组织群体以及宇宙观之间的联系。
在社会学和人类学界,包括柏拉图、马克思、韦伯等著名的学者在内,各方面社会生活之间的关系一直是讨论的中心。同样,民族音乐学关注的核心也是音乐与其他社会文化生活之间的联系。但在我看来,音乐学家还没能清楚地展示音乐与其他社会生活之间的关联。因此,这就成为本文需要解答的理论问题与研究的出发点。
五、为什么选择苏雅及苏雅音乐
当其他研究者写出众多关于城市化社会中音乐与社会关系的著述时,我希望在非城市化社会当中研究我的理论问题,其中,音乐是研究的中心。为了回答这个理论问题,我需要寻找一个音乐制造与生活系统都没有受到城市化及基督教影响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音乐是基本的要素,成员拥有自己本土的信仰体系,并且音乐与社会生活、信仰体系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
在巴西的中部,苏雅人几乎与外界隔绝,具有严密的社会组织、复杂的音乐和独特的宇宙观。并且从来没有人对其进行研究,也从来没有信仰过基督教。另外,我本人进入苏雅社会具有可行性。因此,苏雅就成为我最合适的选择。
在田野工作中,民族音乐学家需要做很多事情。首先需要在当地生活至少一年,因为在不同季节里会发生不一样的事情,一年是一个较为完整的周期。另外,学习语言和生活技能。例如,我在田野工作中,必须自己摸索苏雅人的语言,没有工具书,更没有老师。另外,苏雅人虽然对我很好,但我必须自己打猎、捕鱼和种植以获得食物。
另外,民族音乐学家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加入到音乐的制作过程之中。为了加入到苏雅人的音乐与舞蹈中,在获得博士学位之前(1971- 1973),我在苏雅居住了15个月,在之后的三十余年间(1975- 2007),我又曾15次回到此地,总时间超过2年半。
（图片4.苏雅人居住的地图；图片5.省略）
1972年,苏雅人住在一条河边,只有从河道才能进入苏雅人的房屋。当时圆形的房屋只有六间, 120多个苏雅人就分别住在这六间房屋里。到2006年,河道已经没有了,远方的公路直通苏雅人的房屋,房屋也增加到28间,但是人们依然保持歌唱的传统。
（图片6.1972年时的苏雅村庄；图片7.现在的苏雅村庄。省略）
苏雅人有多种类型的音乐,可分为集体演唱歌曲、独唱歌曲、神话叙事歌以及治疗时的祈祷歌。每一种类型中又有不同的风格,例如在某个夜间进行的“老鼠仪式”上,集体演唱的歌曲有两种风格:人们在房屋外面召集村民时演唱一种歌曲,从音乐角度看音调相对较高;当人们进入房屋之后换成另外一种歌曲,音调则相对较低,离开房屋时则又回到开始那种风格的歌曲。
（谱例1. 1.室外演唱；2.室内演唱。省略）
(译者注:本谱例根据西格讲座过程中播放的影像资料记录而成,仅为说明苏雅人集体歌曲中的两种风格:一种是室外演唱,曲调较高;一种是室内演唱,曲调相对较低,离开室内时则又回到开始的音调上)
音乐和舞蹈对苏雅人来说非常重要。这大致有以下原因:苏雅人没有文字记录,没有经久耐用的石头建筑物和人工制品,所有的遗产都可以被称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这种遗产的唯一方式就是保持演奏,如果停止演奏,那么这些传统将被遗忘并且很难恢复。因此,在传承他们的遗产时音乐、舞蹈与口传心授成为最重要的因素。
六、苏雅人的音乐和社会结构
苏雅人所有的音乐都是声乐,大部分歌曲的唱词均为韵文的形式,几乎每种歌曲都分为两个部分并不断重复。例如,雨季的合唱曲(Rainyseasonu-nisonsong)。分为两部分的歌曲连同歌词都不尽相同,一部分旋律配合具体歌词,而另一部分则配合ho-ha之类的虚词,并且每个部分都有一个清晰的类似coda的结束部。
苏雅人的音乐分为两个部分,这样的划分与其他社会生活紧密相连。他们的季节分为雨季和旱季两种,有些歌在雨季唱,有些歌在旱季唱。空间分为东、西两边,有些歌在东边唱,有些歌在西边唱。音乐也把男人分为两个部分,在仪式中一部分歌唱,而另一部分舞蹈。另外,音乐本身也分为两种风格,一种是众人齐唱同一旋律的Ngere歌曲,另一种是由个人大声演唱的Akia歌曲。总之,苏雅人把声音、季节、地域都分为两种,社会结构在仪式中也是分为两种。当我从这个角度去观察时,发现了苏雅人的音乐与宇宙观、社会结构相结合的独特方式。
七、苏雅人为什么歌唱
最后回到本文的中心问题, “苏雅人为何歌唱”?苏雅人自己的回答是“我们因欢乐而歌唱,因歌唱而欢乐”。苏雅人说的是真实的感受,但我觉得还有更多的原因。其一、歌唱的仪式建构了社会的有序性。在仪式里,所有的成员按照性别、年龄、血族、姓名获得关系等方面的次序。而没有仪式的时候,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够替代家庭组织的功能,把整个社会作为一个整体联系在一起。其二、歌唱建立了宇宙的有序性。一方面,音乐和舞蹈定义了苏雅人的时间观念,例如一年中雨季和旱季从何时开始,一天的时间都由哪几部分组成(黎明、中午、下午和晚上);另一方面,音乐和舞蹈还定义了苏雅人的空间概念。他们把空间二分为东方和西方并与其它活动相关联。例如,某些歌曲只能在西边演唱,而绝对不能出现在东边。其三、音乐和舞蹈能够反映出人类精神的本质力量。例如在“老鼠仪式”中,来源于灵魂的歌曲把人变成动物及灵魂的一部分。其四、音乐和舞蹈还能连接过去与现在。在苏雅人的社会中,没有文字记载,没有能够长时间保存的建筑,因此,音乐与舞蹈的表演成为少数能够记忆、保存过去并与现在发生联系的途径。某种意义上讲,过去与现在在仪式中结合起来,如果拒绝仪式表演,就是在否认过去。当从别的族群学习到一种新的仪式时,他们又建立了一种新的关于过去与现在的联系。因此,只有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继续传承时,苏雅人才能重新构建所有重要的事情。对于个体的苏雅人来说,每次仪式都是以某种新的方式表演,每个人逐渐成长,而年龄的变化以及性别、姓名的不同决定了他们在仪式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所以,每次表演对个人来讲都是一次展现自我身份、情感、年龄以及身体的机会,而表达的方式就是大声的歌唱及舞蹈,当然也可以保持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另外,苏雅人的歌唱还建立了区别与其他族群的整体身份。一方面,他们与其他印第安族群不同,但又相互具有联盟关系。另一方面,由于这个独特的族群身份,使他们拥有由宪法规定的少数民族的权利。因此,当出现外来的“乡村音乐”时,苏雅人开始讨论该不该演唱这种音乐,一些老人认为不能演奏,因为乡村音乐的创造者是他们的敌人,但有些人觉得有趣又想演奏。因此,即使在苏雅这么小的社会中,也存在关于不同文化之间的讨论。
苏雅人说“我们因欢乐而歌唱,因歌唱而欢乐”。但是,他们歌唱的快乐以及产生巨大效力的原因确远远超过了他们自身的认识。通过仔细的田野工作、分析、阅读以及理论思索,民族音乐学家可以发现这些隐藏在歌唱背后的意义,这正是民族音乐学家的工作。
本文根据2007年9月27日下午4点,美国著名民族音乐学家安东尼·西格尔教授在中央音乐学院举办的讲座内容翻译整理
（原文发表于《中央音乐学院学报(季刊) 》2007年第4期）
原文链接：http://www.mscm.com.cn/a/kctx/65.htm